鲁迅的青年时代 附 回忆伯父鲁迅 阿Q正传里的萝卜
周静子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回忆幼年时代的往事,不,尤其回忆我幼年时代那短短几年与伯父的同居生活,的确是件快乐的事。我要在这回忆中重新回到那快乐的往事中去,再一次与伯父会见。但是写文章对我来说是件难事,因为自己对于写东西是非常生疏的,再加上自己的健忘,写出来就不会像样子,不过为了纪念伯父逝世二十周年,我就边想边写吧。
我家和伯父在北京同居的时候,我年纪很小,等到懂事了,伯父又搬走了,之后他又久住上海,所以见面也就更难了。
顺便我再谈一下伯父的一位俄国朋友盲诗人爱罗先珂的事情。他曾在我家住过一个时期,他会说很流利的日本语,时常听到他弹琴(小俄罗斯的琵琶)和他的歌声。他虽然双目失明,但是对于一切都很乐观,他很爱游玩,到公园,动物园或庙会(例如护国寺十天两次的市集)去逛,兴致很高。他很喜欢小孩,但是我们见了他就躲避,因为他有很大的力气,他可以把小孩抱到怀里,用他的手叉过来到肚上,再架起来。伯父见了总要问我们:“不很好受吧?”大概伯父看出孩子脸上的表情是不大舒服的。好玩虽是好玩,不过架了之后肚子就觉着痛,所以远远见了他就躲起来,有时不提防被他抓着,那就活该倒霉了。
我记得伯父很不爱剃头。我曾经很好奇的问过他:“大爹,大爹,为什么你老不剃头?”伯父把眉头一皱而后又笑了,说道:“是的,大爹要留长头发,梳你们一样的小辫子呀!”的确伯父是很不好理发的,大概是工作太忙,专心学问的研究,不多想自己的生活吧。总之,在那时伯父给我的印象是,工作紧张,生活朴素,头发很长,态度和蔼。
我从小就很不喜欢听大人们谈话,伯父和父亲的谈话根本就不听,再说也很难懂,对孩子说来是全然干燥无味的。
想起那时家里也实在热闹,人多而且还养着很多家畜,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养着鱼,蝌蚪和鸭子。因为池边和地面是差不多高低,所以孩子也就容易掉到池子里去,一听到“扑通”的声音,爱罗先珂总是大声的问:“又是哪一个孩子掉进池子里去啦?”他的问就引起大家的哄笑。其他可笑的有趣的事情还很多,已见他所作小说《鸭的喜剧》。
在我的记忆里,伯父工作是很紧张的,白天很少见他,不是到教育部上班,到各大学上课或外出,便是在屋里写文章,差不多每到晚上我们都上床睡觉了,伯父才到我们屋来找父亲谈话。
在同住的那时候,我们是很快乐很热闹的大家庭,兄弟姊妹很多,(那时伯父没有小孩,)家里便买了一对白兔,(见鲁迅小说《兔和猫》,)供我们玩,当然这是我们所欢迎的。大兔生了小兔,更使我们欢喜,然而却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幸。小兔一个一个的被猫吃了,引起了我们的激愤,婶母用短棒支着大木盆来捉猫,伯父见了猫也去打,因为伯父对于强者欺弱者,“折磨弱者”总是仇恨的。他在《朝花夕拾》第一篇《狗,猫,鼠》中说:“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,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,而且光明正大的。一,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,凡捕食雀鼠,总不肯一口咬死,定要尽情玩弄,放走,又捉住,……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,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。二,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?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!”我们因而也恨上了猫,到如今我见了猫还很讨厌!
伯父是很尊敬劳动人民的,记得那时家里用着一位工友名叫齐坤,伯父便不许我们小孩子叫他齐坤,要叫他齐爷。当时在我小小心灵中就觉得很不自然,心想着“齐坤又不是我们的爷爷,为什么要叫他齐爷”?就跑到伯父跟前去问,伯父便拉着我的手说道:“你不知道小孩要尊敬大人么?齐坤比你们年长一辈,那么就该尊敬称呼他为齐爷,明白了么?”我说:“啊,明白了!”说完便蹦跳着远去了。
我和我亲爱的伯父虽然相处不久,但是从他的言行和遗著里,我得到的教育确实不少。假如他今日仍然健在的话,能看到祖国这样一日千里的进步情况,将要怎样的快乐呀!能看到我生活在自由幸福的天地中,将要怎样的快乐呀!
(《西北大学简报》)
阿Q正传里的萝卜我先后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文章很是不少,有时心里不免感觉惶恐,生怕被人家说是写八股。但是我既然是立意报告事实的,那么这倒也还无大妨碍,因为八股与事实总是有点不同的。我所真心害怕,虽是同时也是专诚期望的,乃是有人出来,给我指出所报告的事实的错误,这于个人诚然不免不快,但于读者们是很有益处的。可是我等待了几年,一直碰不着这个运气,我心里不免有点悲哀,深感到自己是老了,能够知道我同时候的那些事情的人也几乎快要没有了。这是老人的普遍的寂寞之感,我平常虽是不在乎,但究竟也难免有时候要感到的。
近日有一位朋友送我一本《呐喊分析》,乃是同乡许钦文先生的新著,在《阿Q正传》这一章里谈到“老萝卜”,对于我的话加以纠正。我看到了当初非常高兴,因为我所期望的事终于遇到了。许先生既是同乡,年纪比我大概也止差了十岁吧,对于绍兴这地方,清末这时代,他所知道的一定比我是只会多不会少的。可是结果他还是没有纠得对,我又不得不大为失望了。《阿Q正传》第五章上说阿Q爬进尼庵的园里去偷萝卜,我以为春尽夏初的时节,园地里的萝卜是不可能有的。我以为如照事实来讲,阿Q在静修庵不可能偷到萝卜,但是那么也将使阿Q下不来台,这里来小说化一下,变出几个老萝卜来,正是不得已的。许先生却有点了解错了,似乎觉得上文是说老萝卜一节是《阿Q正传》的“瑕疵”。他所以加以纠正道:
这里“而且”这一段话,与我所说萝卜是不得已的小说化,并无多大差别,所以可以不必多说。关于“首先”那一段,我原来的话是这样的:“在阴历四五月中乡下照例是没有萝卜的。虽然园艺发达的地方春夏也有各色的萝卜,但那时代在乡间只有冬天的那一种,到了次年长叶抽薹,三月间开花,只好收萝卜子留种,根块由空心而变成没有了。”许先生的老萝卜无论是留种也罢,吃不完剩下也罢,反正留在地里,到了春天都要开花结实,这么一来,根部就空,不成其为萝卜了。我说没有是说萝卜的根块,若是上边的茎叶,那么总是存在的。我们吃现成萝卜人的话或者不尽可信,那么且看专门家怎么说吧。一九五二年出版的徐绍华的《蔬菜园艺学》第十八章,说萝卜采种云:
“首先我们要看清楚,这里萝卜上面还有一个"老’字。在江浙一带,这种时候,市场上的确很难见到萝卜了,但在菜地里可能有老萝卜。这有两种原因,一,留种的;二,自种自吃的人家,吃不完剩留在那里。只知道坐在房子里吃现成萝卜的人才以为这种时候不会有萝卜。而且对于文学作品有些细节的看法,是不应该太拘泥的。”
“萝卜采种,不采收根部,任其在圃地越冬,至翌春开花结实,至荚变黄,乃刈下阴干而打落之。”又云:“冬萝卜若贮藏适当,可经数月之久。”可以知道萝卜如留在圃地,到了春天一定要开花结实,其根茎自然消失,这是“物理”,人力所无可如何的。如要保留它,那就要有适宜的贮藏方法,详细须得去请教内行人,但总之决不是去让它一直埋在地里,任其开花结实的。鲁迅在写小说,并不是讲园艺,萝卜有没有都是细节,不必拘泥,这一节我的意见与许先生并无什么不同,现在却只为了园艺的问题在这里吵架,倒也是好玩的事情。小时候虽然常在园里玩,拔生萝卜来吃,多少有过经验,看见过萝卜开花,知道不能再拔了来吃了,但究竟还不敢自信,从书本子上去请了园艺专家来做帮手,证明“翌春开花”的事实。但天下事尽多例外,如果在“江浙一带”,的确还有别的品种,上边开花结实,下边还有一块“老萝卜”,我为了增广知识,也是愿意知道的。不过话又说了回来,我所说过的事乃是以清末的绍兴为对象,别处的例固然足备参考,对于纠正事实也还有点不够了。
近日在《人民日报》(八月五至七日)见到了徐淦先生的《鲁迅先生和绍兴戏》,使我非常佩服,觉得是很出色的纪念文字。这于我也很有益处,因为它把阿Q所唱的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”举了出处出来,这是我所说不清的,而且又将“只要昏君命一条”这一节话说得很清楚,和我所知道的文句完全一样,更增加我的喜悦了。它告诉我这是出于《龙虎斗》,而“抢姣姣,起祸留”,老丁(我们习惯读作老顶)的这一篇杰作则是出于《游园吊打》,引起我多少年前看“社戏”的愉快的记忆来了。我和京戏以至绍兴府下诸暨嵊县人的“徽班”,都没有什么情分,唯独对于这“文乱弹”的绍戏,至少对于有些戏文还有值得记忆的地方。因此对于作者提议,在纪念鲁迅的时节演出那几出戏,我是衷心表示赞成的。“高调班”虽是比较古,现在消灭了那是没有办法,“文乱弹”的绍戏还是存在,在这“百花齐放”的时代,让它有开花的机会,来比赛一下,那也是很好的事情吧。